大学时期的我担任学校的巡逻勤工俭学生，巡逻的范围，基本上是行政大楼、P楼和E楼，这三栋建筑物算是一个责任区域，加上后来被调去巡逻的信息网络大楼C楼、设计大楼M楼和体育馆R楼，我的巡逻勤工俭学生涯，大概遍及学校北侧的西半部建筑物。
当时的巡逻范围是非常广的，听到的故事和亲身体验到的，也就比固守于一地的勤工俭学生还要多一些。这次要说的，是发生在P楼地下室的故事。我们的这个校区以前很荒凉，校地是乱葬岗，这听起来好像是全国大学院校，校地来源的唯一版本。
除此之外，还有一件事是学长学姐们都一致认同的，就是P楼很阴，但到底有多阴？阴的程度又到哪里？在我求学生涯中，一直没有人跟我确切说过，甚至是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，对于这类小道消息十分感兴趣的我，也一点都没有耳闻，最多就是一入学不久，便听系上学姐说没必要的话尽量少去，如此而已。
但一个长年潮湿不透风的地下室，让人感到有所压迫与不适，其实也算正常，所以我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。一直到当了巡逻勤工俭学生，P楼成为了我的工作范围，才渐渐体会到为什么学长学姐们会说那里很阴的原因。
故事开始前，一样简单地说明一下P楼的空间与地理位置。当时的P楼地下室，有好几间教室，左右两侧楼梯下来，各有一个电梯，电梯两侧都有厕所，走廊的空间很宽大，而两个楼梯中间，是一大面白色墙壁。平时白天有的科系会在地下室的教室上课，晚上的时候有社团在那边的空地练习，空间使用率算是比较高的。
但也许是空气不流通的原因，加上空气潮湿、蚊虫极多，所以才让整个空间氛围使人感到沉闷。但这也还好，我不在那边上课，所以对我来说没差，巡逻的时候也只是走走看看而已，不会长时间待在那。
话说回来，P楼的地下室真的让我身心皆觉得不舒服，大抵就是始于下面这个事件，而这也是我巡逻勤工俭学生涯中，第一次碰到的灵异现象。
一般来说，值班的时候，我会将值班桌搬放在P楼的大门前，值班桌是餐厅的亚克力圆桌，然后将P楼左右两侧的铁门锁上，只留下大门开着。一来我方便休息，二来可以就近监视行政大楼的出入口，三来是方便控管P楼与E楼。
巡逻的时候，我的路线是先巡逻P楼的地下室，接着是一楼、二楼，再沿着E楼的一楼往上去，绕着P楼、E楼相联通的走廊逐层巡逻。
某一个周末的黄昏，我刚巡逻完行政大楼，走在通往P楼的阶梯上，突然听见P楼中庭传来物体重重掉落的声音。吓了一跳，想说前阵子楼里才遭了小偷，虽然不是在我执勤时间内发生的，但同样的事肯定不能让它发生第二次。即使不是小偷，这么大的碰撞声，也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，于是我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跑入P楼，手中紧握着对讲机，准备随时通报保卫处的警卫。
但当我来到值班桌的时候，什么异常都没有，接着我又仔细将P楼和E楼从一到三楼搜索了一次，无论是大楼的中庭，还是E楼后方通往高尔夫球场的空地，或是各系的办公室、教师的研究室与学生上课的教室，都没有任何发现。
搜索的过程中，还遇到了刚刚在E楼顶楼打卡完，正准备离开的警卫领班，警卫领班说他虽没有听到什么声音，但愿意陪我重新巡逻一趟。只是我们边走边查看，可还是一无所获。
当时的我还只算是个小小的菜鸟，因为我们的查看毫无收获，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耽误领班的其他工作，所以就跟他说可能是我听错了吧。亲切和蔼的领班拍拍我的肩，对我说：“小伙子不错，好好加油啊，下一次再有招聘勤工俭学生的话，我一定再跟教务处主任推荐你。”说完，就先一步离开了。
我心中虽然仍对刚刚的声响存有疑虑，但因找了两次都没有发现，想说不如静观其变吧，于是默默的坐回到值班的桌子前，一边背着期中考试要考的学习资料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周围的环境。当我刚背完第一个段落时，地下室那边忽然传来喧闹的声音。
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很莫名其妙，通往地下室的左右两个楼梯口，都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，离我不出十五步，电梯也都一直停留在一楼，不太可能有人能够在没有知会我的情况下，偷偷闯关下去才是。
因学校有规定，如果没有事先申请与租借，是不能在周末时擅用学校场地的，巡逻勤工俭学生如果在执勤的时候，发现有这种状况出现，除了通报警卫外，也有权力请他们先出示证明，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请他们离开。
我穿着反光的背心，带着手电筒和对讲机，慢慢地靠近离我比较近的左侧楼梯。站在楼梯口侧耳听着动静，就听见地下室人声鼎沸，那种声音就像是被什么给包裹着一样，有点闷闷的，但仍可以辨别出很多人的讲话声，像是关在了密闭空间一样。
我心想，这次应该不会错了，于是缓步走下楼梯，拐了个弯。可是映入眼帘的，是黑暗，地下室的灯并没有被打开。一片黑暗，而且也一片宁静。当我按下灯光开关，看到每一间教室与两侧的厕所门窗皆紧闭、阴暗无灯，明显没有人在使用，心中便已有一阵凉意，但还是硬着头皮，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仔细查看。
因为反光的关系，我必须将脸靠近门上的长形透明玻璃，才能看清楚教室里面的状况。每一间教室都被深深的黑暗给吞没，唯独左前方那一间，透过窗户，隐约可以看到教室内似乎有人在走动，但实在是太暗了，再怎么仔细看，用手电照，除了那悠悠移动而又极微薄淡的人影，什么都看不到。
我转了转教室的门把手，发现是锁上的，正想走到另一侧时，一阵的敲门声，突然自地下室里的每一间教室发出。我吓了一大跳，不仅头皮发麻，鸡皮疙瘩也爬满身。
说实话，那个场景之下，整栋大楼只有我一个人，遇到这种状况，不管是不是疑心生暗鬼，或者是阿Q的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吹，都仍然令人十分脚软，且感到无力，非常慌。
巡到这里，即使厕所还没检查，我已经想直接放弃，关灯上楼了。心中是多么希望一切只是期中考症候群所引起的幻听症状，但偏偏人在自我催眠的时候，上天总是喜欢一巴掌打醒你。
因为就在鸡皮疙瘩一片一片跑出来的时候，我看见我面前那个狭长形的玻璃窗户，倒映着背后的景象——有一排淡绿色的人，倚靠着白色墙壁，或站，或蹲，有些身形完整，有些仅剩残肢，但大抵皆双眼无神的朝着我站的方向看着。
我的人生经历中，曾有感到多次绝望，但没有一次，像这次一样，绝望到身体不自主地发抖，满心冰凉，不知该如何应对。
当时的我，心中不断盘算着，是该故作潇洒的转身，然后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离开？还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，好好聊聊，为巡逻勤工俭学增加一批强而有力的帮手？
后来想想，当时的胆子恐怕只有兔子那么大，只怕咖啡还没喝完，我就已经先加入他们了，这不禁使我想起一位学长跟我说过：“这世道要学会自保。打不过，就加入。”现在想来，这真是个能够救难解急的锦囊妙计个屁。
我只是一个小时领最低时薪的勤工俭学生，混口饭吃有这么难吗。还打不过，就加入。是想逼死谁啊，即使同学们因为我的种种经历给我取了一个花和尚的封号，但那只是个很冷的玩笑话，其程度大概就像是重庆梁朝伟、计院彭于晏这一类无伤大雅，但又有点贴近真实的玩笑话而已，不至于要用这种方式整我吧。
就这样盯着那面玻璃站了一阵子，发现玻璃中所倒映出来的他们跟我一样，动也不动，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看着我。时间慢慢过去，世界越快，心，则慢。
可惜我不是金城武。但最初的紧张感总是缓缓退去了，手心的冷汗如缓缓渗出地面的水，提醒着我刚刚所感受到的惊吓与慌张，是如何的真实，然而随之而来的，是满满的好奇，我好奇如果此刻我转头，是不是会看见与玻璃所呈现出来的相同的景象。
于是我捏着我兔子般大的胆子转过头。出乎预料的，后面什么都没有。再转回来，看见玻璃中的倒影，心中便感到有些后悔，后悔自己没能趁机跟他们有所交流，也许有机会可以预先知道期中考的题目啊，可惜的是，这仅仅是我事后的脑补，我真正后悔的，是我没有在刚刚转头，查无异样时，就转身离开地下室。因为，就在我转头回来继续看玻璃的时候，我从玻璃上的倒影，看见他们一个一个的，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。
这个画面十分恶心，因为非常的清晰，当时的我真的差点吐出来，裤子都快要被我流的冷汗给沾湿了。但又同时觉得有异样的悲伤在心中隐隐流动着，他们的脸，虽然皆面无表情，也无发出声音，但都不约而同的流着泪水，他们后面的那道白墙，则像是搬演着恐怖电影会出现的桥段——有越来越来多的人，缓慢地从墙中走出来。
走出来，又走回去；从一个牢笼，回到另一个牢笼吧，我想。多少人终其一生，都走不出自己的悲伤、失落与伤害，放不下自己所失去的，被自己的贪、痴、嗔给深深禁锢着。
他们，不知道是否也是如此，才在此往返流连，希望被人注意。看到这一幕，不知为什么，有些感伤，有些释怀，恐惧反而是微微的了。因为我想到自己，这一面玻璃难道不也是一面镜子，映照出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恐惧？也许我当时怕的不是鬼，不是他们，不是抽象而难以证实的事物，而是孤独，我的孤独、我的忧郁。
故事到此，拖了这么长的篇幅，其实后续就只是我合掌，吸了一口气，深深的、真诚的，对着那片玻璃说着：“对不起，打扰了。但我帮不上忙。”拜了一拜，就硬着头皮转身关灯离开，即使走上楼梯时，仍然可以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刺棘和阴凉，但就像是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，也算松了一口气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跟他们说：“我帮不上忙。”也许，是觉得他们有所求，他们的泪中应有苦涩埋藏其中；也许，是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，但我实在没有那个能力。
而这一句话，也成为了后来遇到类似事件时，我的通用台词了。有些人，对这类事件天生敏感，有些人充满好奇，有些人科学信徒，有些人铁齿不渝，但我真的相信，一切遇合，无论是人、是鬼、是神，其背后应该都会有它要让我们去仔细感受、仔细思索的意义。
“对不起，我帮不上忙。”这句话说出口时，应当是充满同理心的、诚恳的，是有温度与厚度的，而非全然是畏惧与敷衍，能够同情共感，便能赋予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义，我相信他们接收到了此意念，应不致过度为难，或刻意惊吓，也许他们感到孤独，不被理解，也许他们有话要说，但没人听得见。连他们自己也听不见。
在后来勤工俭学生涯中，我仍时常会到P楼地下室去，那边一样潮湿、闷热，令人不适，但我的心中，总是坦然比恐惧来的多了。